香槟纸花

VJIN《还愿》全文


《还愿》


金硕珍偶尔会想,如果金泰亨能死掉就好了。

这个想法不得而知是何时出现的。


买菜回家路上,金硕珍连轰几次摩托车油门把心里兀自冒出的想法赶走,眼前的路宽阔无车,金硕珍最爱骑这段路程,他能赶在电子眼拍摄点之前车头一拐进入小区,意味着他能放纵油门,像一个疯狂机车党般逍遥过市,不用接受法律制裁。


摩托的机油味越来越重了,它是名老战士,已经被糟践九个年头,金泰亨踹过它,留下的凹痕至今印在车体左侧,城市遭遇十年一见巨大台风时金硕珍把它忘在室外过,待台风出境他们下楼找车,墨绿色的大家伙很脆弱地躺在绿化带里,满身是泥水点子,金泰亨试着发动,摩托引擎迸裂出肺痨般的叫嚣,他笑着对金硕珍打趣:“你看,它骂你呢。”,金硕珍跟着笑:“骂我就骂我,它还能骑就行。”。


他们都不希望失去这辆车。


他们是高三时恋爱的,没有轰轰烈烈的情节,金硕珍自知长得玲珑剔透,金泰亨同是年级里拔尖的长相,楼道里或是晨跑队伍里那眉眼漆黑,高个头撑着他冒出队伍一截,帅的明目张胆。


金硕珍身高与他齐平,脸比班里漂亮的小姑娘还窄,太阳照在脸上嫩得像护肤品广告模特。


奇怪的是他们不清楚为什么前两年从未注意到对方存在,高三排队时金硕珍忽然发现邻队多一个站在队尾的帅哥,转头去看的瞬间金泰亨也恰好扭过头,互相说笑的脸明显顿了顿,彼此就成为心头上最显眼的人。


金泰亨赖皮蛇似的去要来金硕珍微信号,金硕珍倒毫不犹豫给了,用金泰亨追他的话说就是一眼万年,一眼定终身,金硕珍对金泰亨的小酸词直起鸡皮疙瘩,心里却伸出一根长长的橄榄枝任他拿捏,金泰亨劲大,扯着橄榄枝往怀里拽,没有任何顽固抵抗的戏码,金硕珍很快朝他而去,在一个放学下午小巷口和金泰亨吻个死去活来,算是成了。


摩托就是那时买的,二手市场精品货,转手没放凉就被他俩买走了,两张嘴砍到四千块,两人各掏一半,金硕珍花了大半压岁钱,金泰亨则回家连哄带骗搞来两千,当时的他们对车都有执念,这是学生仔们最拉风的东西了。


放学路上所有学生骑着自行车和小电摩的路上金泰亨发动摩托,金硕珍坐上后座,压低身体揽住少年精瘦的腰,他们的身材穿蓝校服都甚是清爽好看,一路呼啸将所有学生甩在背后扬长而去,金硕珍隔着避光罩偷看那些少男少女羡慕的眼神,曾一度觉得自己坐在世界顶端。


后来金硕珍想想挺羞耻,有时半夜睡不着回忆总冒出来,他踹金泰亨一脚:“我想不通那会骑摩托有啥牛逼的,我一坐上就拽到不行。”


金泰亨隔着枕头低低地笑:“操,别提这事行不行。”


“你那会还故意当着教导主任面轰油门,诶,你记得不。”


“非要提是不是。”金泰亨爬起来,“我还记得你那会发非主流朋友圈呢,说什么喜欢坐在风里,感觉人生能肆意妄为。”


金硕珍抡起被子一角砸金泰亨脸:“不说了!不许说了!”


高中毕业后两人报考同一所大学,他们使了商量好的理由给父母说住不惯宿舍,一样的套路五五平摊,欣喜若狂住进学校对面的小区,一间四十平米一室一厅的房子,提早进入一场耗时四年的同居。


摩托是二人花很大麻烦从老家运来,需要拆车,又得定制专门的防护箱子,车寄到大学所在的城市后,得打车去很远的城郊集散点取,历经万难拼好那辆摩托,金泰亨带金硕珍一路骑回家去,从黄昏骑到深夜,金硕珍挨着他的背睡着两次,听金泰亨默默侧头说了一句。


“我总觉着,骑它的时候没想象中那么高兴了。”


“嗯,可能因为我们长大了一点吧。”金硕珍声音跟着车颠颠的,说完金泰亨没有再接。


-


金硕珍停好摩托取出后备箱里的菜,两大袋食材摇摇欲坠快撑破塑料袋表皮,他庆幸和金泰亨工作后换租了一个更高档有电梯的小区,他现在没有以前的气力,两兜菜若走楼梯上去,恐怕金硕珍得累死在半路。


今天金泰亨不在家,不知跑去哪里了,不过朴智旻说今天晚上会和金泰亨一起回来。


金硕珍很爱现在的厨房,梦想里的开放式,长长一张乌青色大理石桌面够摆满所有食材,金硕珍能边做菜边透过台面看电视,就像美剧里精致的中产阶级。


晚饭不豪华,是麻辣烫,他和金泰亨大学食堂里有家很厉害的麻辣烫,有事没事就去吃一碗,后来金硕珍摸清好吃秘诀,原来是麻辣烫汤底要加些纯牛奶,熬制的汤底会像变魔法般浓郁扑鼻。


金泰亨第一次吃到金硕珍试验品时眼睛瞪得快掉碗里,急忙又嗦一口:“老婆,绝了,你去开麻辣烫店吧,我投资。”


“没有追求。”金硕珍假装鄙夷,嘴上却骄傲地问起来,“要开了叫什么名字。”


“叫珍珍麻辣烫?”金泰亨摇摇头,“不行,我是投资方,又是你男人,得加我的名。”


“泰珍麻辣烫?”


“不如叫太真了麻辣烫?”


金硕珍托着腮咯咯笑起来:“土气。不过我喜欢。”


-


腐竹,木耳,粉丝,金硕珍抓出它们各一碗挨个接水冲洗,拿出很大一个不锈钢盆把三样食材一股脑浸泡,水有些冰,金硕珍抽出手搓搓,想来金泰亨喜欢的食材全是干货,全得花时间泡一泡,和他这个人一样刁钻麻烦。


他爱吃麻辣烫,却总要吃的风风火火,风风火火罢了,偏爱穿浅色衣服,吃一次麻辣烫油点子溅在胸口一回,凡是滴过油的衣服他就不爱穿,哪怕是放在家里当居家服都不稀罕,金硕珍为他吹毛求疵的破毛病吵过很多回,最后金泰亨妥协,吃饭时谨慎不少,而之前留下沾油的衣物金硕珍拿去穿,他们身子版型差不多,一来二去金硕珍在家穿的全变成胸口有几颗油点的。


包括今天做饭时穿的也是,他不介意捡剩下的,金泰亨的衣服有种说不出的好穿。


离晚上还早,金硕珍将电视调为音乐频道,调大音量,慢悠悠朝卧室走去。


抻平床单,金硕珍发现床单边缘有一小块白色印记,他摸了摸白色斑痕,已经干了,但透过斑痕强烈的溅射形状能看出是某一个汹涌夜晚留下的,他们有太多个夜晚,从大一逃离父母眼皮的第一个夜晚开始,时经九年,时间已经描摹过纠缠的所有时态,动态,状态,金硕珍和金泰亨是这张床上不变的两个主语。


他们喜欢喊对方的全名,尤其是濒临快意极限时,喊出对方三个字的全称显得极为庄严,像两只动物宣告主权。


金硕珍撤下被单,拿了新的换上。


记得第一次时金硕珍疼的想打人,躯体本能想把入侵者排异出去,可对方正是无法拒绝的存在,只能搂紧那人叫骂,什么难听的都会说,骂的天崩地裂,金硕珍疼的天崩地裂。


最终在骂声哭声里金硕珍总算容纳了不速之客,痛感像浇了开水的蚂蚁洞热辣辣向外扩散,金泰亨没有立刻行动,金硕珍则呆呆躺着等待痛觉散开,他哭的双下巴都挤出一小块,听身上的罪魁祸首同样不好受地嘶哑张口。


他说小珍对不起,他会一辈子对自己好。


他说迟早要走这一步,现在也不快乐,小珍难受,他也难受,像干了什么坏事。


事后金泰亨仿佛照料一朵昙花似的护着自己,又是下厨做饭又是帮忙洗内裤,以前他不爱干的全乖乖干了,金硕珍窝在床上看他撇着嘴忙来忙去,心里觉得挺开心的。


虽然那碗烧给他的粥因为不会做饭糊底了,内衣也没洗好,晾干后像石头一样硬邦邦,他还是开心的——金泰亨的大眼睛藏不住事,金硕珍是真从中看到愧疚不安,便心里安了,金泰亨是真的爱他。


后来习惯了,这事也变成一项两人都快乐无边的消遣,其实这两年金硕珍有时还是会痛的,也会说,不过金泰亨似乎忘却了歉疚,抽出身利索地拿润滑剂,情绪和语气都很轻的问:“还疼吗,现在。”


金硕珍不容易忘记种种细节,像此类的有很多,很密,它们像掩盖在一盆土壤里的虫子,偶尔钻进树根啃咬,惹得心头泛起一股转瞬即逝的失落,虫子并不是很多,哪盆绿植里没点害虫,人不可能做无菌动物,大体上影响不到,就没关系,积累的感情会慢慢良性化它们。


-


铺好床,金硕珍把脏被单塞入洗衣机,从卫生间提出吸尘器开始清理整个家。


这个家是本地一位富二代的房子,他们很喜欢,除了刚刚说过的开放式厨房,还有电动窗帘,真皮沙发,灰白色调纹理壁纸,连门廊装饰的画都是某国内艺术家真品,当初以正常市价租到时他们显得很兴奋,在房子里来来回回逛好几遭,没有一处不满意的地方。


富二代倒是个随和角色,没有瞧不起两个愣头青来看房,握着钥匙笑说他这房不住,除了租也可以卖。


毋庸置疑是一个七位数的价格,富二代甚至认真给他俩抹去三万块零头,金硕珍连忙摆手称买不起。


富二代交给金硕珍钥匙:“努努力,说不定就能赚钱买下了,别害怕。”


“会买的。”金泰亨突然开口,听起来不像开玩笑。


金硕珍一时尴尬,小声嘀咕:“买什么啊,咱俩这点工资。”


金泰亨搭着金硕珍的肩言辞凿凿:“会买的。”


时至今日金硕珍常能回想金泰亨当时的表情,他的脸上荡漾着一阵自信激烈的表情,金泰亨盯着富二代随性的脸,面庞严肃的样子很幼稚,又燃着一股有种的味道,他语出惊人不止一次过,金硕珍根本分不清他在胡闹或是真的认真了,从在一起开始他一直分不清,可能后半辈子得一直分不清下去。


金硕珍当时被逗笑了,至少金泰亨每次真假难辨时说出的话会哄金硕珍开心是真的。


当金硕珍愿意相信是真的时候,就是真的。


木地板在拖扫一体吸尘器下呈现漂亮的原木光泽,木地板是房子无数优点之一,他和金泰亨可以赤脚在家里走来走去,如同自由的原始人。


吸尘器来到沙发边,拖过沙发脚下地板一块隐隐约约泛红的地方。


它存在蛮久了。


两年前的夏天,金泰亨夜跑完回家洗澡,金硕珍趁洗澡时砌一盘火龙果回客厅,插上小牙签等金泰亨出来吃。


丢在沙发上汗津津的运动服口袋透出手机屏幕光亮,像是注定要被金硕珍看到般嗡嗡震动两声,金硕珍捏着牙签愣了良久,谈恋爱时间太久太久,他已经很多年没看过金泰亨的手机了。


望向还在哗哗作响的浴室,金硕珍无法抗拒突如其来的好奇,抽出兜里的手机。


手机屏保依旧是他和金泰亨去爬华山在日出时刻山顶的合照,他点开信息栏,金硕珍是亘古不变的置顶,上面写着小珍老婆,外加两颗爱心图案。


聊天列表也没任何问题。


该死的手机继续嗡嗡震动两次,金硕珍手心裹着一股莫名湿冷,他意识到震动源头不在此。


退出软件界面,金硕珍一个一个分类点开看,最后在游戏的分区里,看见一个夹在几款网游里的软件,是最近很流行的社交软件。


金硕珍猛得身体一颤,他不用点开都知道这款软件的目的性,他再次望向浴室,低下头点开了它。


金泰亨的主页很简单,主页头像和动态挂着两张照片,看样子是金泰亨最近拍摄的,他顶着一头黑亮卷发站在镜子前,一张垂下眼看着手机,一张抬起眼看着镜子,不变的是金泰亨棱角分明,令人过目难忘的深邃眼睛,金硕珍迷茫地放大照片,他一瞬间似乎识不得再熟悉不过的人,反复地看,看恶心才退出。


震动来源是软件里的打招呼系统,金泰亨的定位没有关闭,私信里的搭讪词跟扑火飞蛾般汹涌撞向金泰亨的光,撞得灯泡砰砰作响,金硕珍眼睛恍惚开来,怎么都无法聚拢看清他和其他人长长的聊天记录。


他想谈好些年了,确实是该犯错的时候,他们的感情没有婚姻约束,何谈冰清玉洁。


更好的做法金硕珍明白,他相信金泰亨爱他,只要金硕珍今天静静删了这款软件,金泰亨必然心知肚明。


金硕珍清醒的很,可他就是不能,不想。


于是待金泰亨洗过澡出来,坐在沙发上摊开双臂,浑身一股栀子香气朝金硕珍喊老婆来抱抱的刹那,金硕珍站起身,把整整一盘火龙果砸向他。


金泰亨咬紧牙关起身,眼睛黑漆漆地沉下去,是金泰亨发火的表现,金硕珍毫不畏惧能吃人的目光,朝金泰亨脸上用力给下一耳光,他们的骨头跟着撼动,用非常难看的方式击痛金硕珍的手,金泰亨的侧脸,他们悄然维系漫长时间。


“你在干什么。”金泰亨湿红着眼睛发出野兽似的低吟,扭着金硕珍的身子,不费吹灰之力把他连根拔起,搡在沙发脚下,金硕珍脊梁被沙发骨用力咬了一口,痛得他想死。


“你清楚我在干什么。”


金硕珍不甘示弱地想起来和金泰亨打一架,打不过都得打,他就是欠打,欠金硕珍对他从一而终。


可惜金泰亨力气更胜一筹,他蹲下来没有再动手,只是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和眼睛紧紧箍住金硕珍挣扎的手,好贱,金硕珍骂自己,他刚洗完澡的样子多可爱好看,脑子里爱他的潜意识依旧在不断活跃着为金泰亨开脱,第一时间竟不是啐口水,反而是脑子里冷不丁冒出一句:他洗完澡的样子真好看。


黑不见底的眼睛,深不见底的眼睛,金硕珍目光随眼泪晃动,他的胳膊像木偶被金泰亨扳过来,继而被扳回去,怎么都无法挣脱眼前的黑色枷锁,它犹如成精的物件,如获至宝地含在金硕珍嘴里好些年,被爱意滋养得宽厚沉重,反噬金硕珍一切的抗争。


“你说话,为什么闹脾气?”


“嗯?你为什么这样,回来不还好好的?”


“别动!小珍!你他妈的别动了!!”


无力之中宛如困兽,金硕珍垂下双臂哀哀地哭了,哭得如同他在讨饶:“为什么要下那种软件啊,为什么啊...”


“什么...”


“我哪里对你不好嘛?我和你感情不好嘛?为什么不满足,非得找别人,操,操你妈的金泰亨,我操你妈的你放开我...”


金泰亨眼底的黑色如鸟兽散,一副大梦初醒的脸定定僵了一下,立刻抱紧金硕珍哭喊的身体。


“公司里同事推荐我下的,小珍,我只是和他们聊过天,没有干任何对不起你的事,真的,我保证。”


那夜本是个平静的休息日,他们跪在电视声中互相不停地诉说着,责备着,金泰亨把软件当着金硕珍的面删了,将嗡嗡震动的“祸源”狠狠抛远,掉在地上,金硕珍哭累了,漂亮眼睛空落落盯着地上的手机,笑不出哭不出,干掉的泪痕像好几双手扯紧脸皮,他做不出别的表情。


金硕珍原谅了他,金泰亨的手机屏幕多了一条很明显的裂痕。


买来的火龙果应该是劣质货,有色素,金硕珍摔在地上时刚好坐碎一地的火龙果块,把紫红色色素嵌入木地板缝隙,仅仅一晚上的时间,它们渗透进材料中,金泰亨哄金硕珍好好睡下后独自清扫一地狼藉,发觉颜色已与地板融为一体,酒精洗洁精清洁剂试过,它看着照样比其他地板红一些。


时至半夜金泰亨独自坐在地板上抽烟,一根接一根,带着一身浑浊烟味悄悄回金硕珍身边,异常胆怯地拥紧金硕珍,他听金硕珍剧烈呼吸两声,很快翻身朝向金泰亨的脸,用胳膊环住他的背。


“好重的烟味,澡白洗了。”金硕珍鼻音嗡嗡的说。


“对不起,小珍。”


“别说这些了。”金硕珍换更舒服的姿势躺在金泰亨怀里,“别说了。不提这事了。”


......


金硕珍关闭吸尘器,回避自己再去回想,大概是那时起吧,应该是那时起,他脑子里长出一根奇怪的弦,不经意间会忽然波动,奏鸣,弹奏出一声悠扬残忍的念头。


如果金泰亨能死掉就好了。


金硕珍当然是惧怕这个念头的,惧怕是好事,说明自己依旧很爱金泰亨。


裂了的地方总会进入灰尘,他和金泰亨的关系一样,话说回来,那是他们第一次爆发性争吵,自从开了头,他和金泰亨开始常常争吵,像有人给他们嘴里喂枪药似的,平时一点不足为奇的小事金硕珍都能歇斯底里,他一生气就提社交软件的事,金泰亨开始和金硕珍一起发疯,久而久之金泰亨不吵了,吐掉嘴里的枪药换成防弹背心,金硕珍哭或闹一律置之不理,等金硕珍冷静后默然收场。


越歇斯底里后他们反而更亲密,陷入一种无限循环的爱意证明题里。


-


地板清扫完毕,金硕珍跑去冰箱拿出一盒冻结实的脆皮肠一同放入水池,差点忘了智旻要一起来吃饭,他最爱吃脆皮小香肠。


朴智旻是金泰亨大学的好哥们,金硕珍挺喜欢他的,更多是对不住,多年小吵小闹分分合合,朴智旻成为爱情长跑的历史见证者,同为冤大头兼调解员,今天陪心情不好的金硕珍聊天,明天陪闹矛盾的金泰亨喝酒,有回当着朴智旻的面他们吵起来,非得叫朴智旻分辨谁问题更大,小小一只朴智旻缩着脖子夹在二人中间,上下难堪,满脸委屈地说:“我错了,好吧,都是朴智旻的错,我自罚三杯。”


金硕珍噗嗤一声破防笑出声,金泰亨跟着捂住脸笑,听朴智旻怨气十足地喃喃。


“俩祖宗,喊了这么多年分手,不还手牵得死紧,你俩说分手就是放屁,屁都比你俩说的气话真,好歹有味。”


与朴智旻酒局过后,金泰亨拉着金硕珍压马路,路过一所大学城,几对小情侣正偷摸坐草丛里打啵,金泰亨偷瞥小年轻们一眼,拽拽金硕珍:“诶,咱俩混进去一块亲一个?”


“多大啦——”金硕珍欲踹他,“我们二十七了,不是十七,你瞎凑什么热闹。”


“怎么,不敢?”金泰亨笑起来眼角有岁月的细纹,“亲就完事,你和我技术多好,亲起来才算火热,不给他们做个模范。”


金硕珍一直记得那个吻,充盈着桂花树香气,比花瓣还要悠长持久的一场深吻,他轻轻勾着金泰亨脖子,就像十八岁初吻时那般难舍难分。


喝了酒,金硕珍坚持不住,先错开脸叫停,他的脸没有长大,依然是十八岁时长不开的童颜,金泰亨陷在树下影影绰绰的光里凝视他,深深的眼睛一层层抹着成熟阴影,眼睛闪耀在阴影下,点缀几分长不大的狂妄热烈。


他没少喝,一样有点醉,口齿却清晰,揽着金硕珍的腰问:“去见见爸妈吧。”


“谁爸妈?”


“你爸妈,我爸妈,都见,见过之后咱们好好生活,就当结婚了。”


金硕珍倏然之间慌神,脸色如同从热水里刚出来,被狠狠泼一盆冷水的模样。


其实这两年,打那回争吵后,金泰亨还在出轨。


金硕珍不愿用出轨来形容,偷腥更准确,偷的并没有很腥,朴智旻曾偷偷告诉过金硕珍,喜欢金泰亨的人不少,男女都有,有几个曾和金泰亨往来密切过,虽然是简单私下喝喝咖啡,最多是聚会时亲密地搂搂抱抱,但朴智旻不愿替金泰亨瞒着这档子事,金硕珍听后似乎理解了一些缘由,一些金泰亨不屑再与他争吵的原因,或许是理亏,愧疚。


金硕珍反常地没有和金泰亨提起,他甚至病态地骄傲过,因为外人再恋慕金泰亨,最后不都得回自己手里,爱的枷锁不止锁着金硕珍一人,金泰亨爱他,在劫难逃,他绝对爱着金硕珍,百分之九十九爱着,可怜的百分之一丢给觊觎之徒去抢,金硕珍懒得争。


当金泰亨认真提出见家长时,金硕珍却突然在意起丢给别人钻空子的百分之一来。


他怕真得守一辈子眼前的人,不起眼的百分之一会随时间撕裂,拉伸,就像油烟机里的陈年老垢永远擦不干净,金硕珍要日复一日忍受。


看,他正虔诚地望着你呢。


金硕珍的腰让金泰亨箍得更紧,等待着金硕珍的回应。


“可以,见见吧。”


金硕珍吐出五个字,毫无底气。


-


水池里的腐竹木耳粉丝泡好了,脆皮肠解冻完毕,金硕珍捞出脆皮肠一节一节掰开,手一滑,一小颗脆皮肠蹦蹦跳跳窜出掌心滑入背后的冰箱底下,金硕珍无奈擦擦手,用手机手电筒照明,趴地上找那颗越狱脆皮肠。


冰箱底下打扫不到,望着厚厚一层灰,金硕珍找到脆皮肠,外加一条闪闪发亮的金手链。


“哈。”金硕珍冷笑一声,把脆皮肠丢进垃圾桶,捏着金手链冲洗干净。


他和金泰亨五天前争吵的原因,正是因为金手链。


手链样式蛮土气的,中间的装饰是一颗小元宝,刻着一个楷体福字。


决定去见金泰亨父母时可谓天翻地覆,伯母欢天喜地做菜来迎金泰亨带回家的“女朋友”,打眼看是金硕珍,一时间没反应过来,笑嘻嘻问金泰亨:“宝啊,你说带回来的丫头呢?”


“我没说带回来的是丫头,我说是对象。”


“那他...他是...”


金泰亨护着金硕珍:“他是我对象,男的。”


伯母的表情千变万化,以醍醐灌顶收尾,叽喳叫骂着引得邻里纷纷见证家丑的诞生,金泰亨有种的本事没变,扯着金硕珍要往家里带,伯父出来踹都踹不走。


“我后半辈子和他过,你打死我也没辙,要么认了,要么我不叫金泰亨。”


金硕珍躲在身后,金泰亨的背影仿佛遥遥离他而去了,如以一敌百的战神,朝落日余晖,狂风骤雨里留一副从容赴死的帅气,他第一次感受到原来现实生活中真的存在一种英雄主义。


它叫爱情。


金英雄的厮杀旷日持久,与父母亲戚杀个三天三夜,娘胎里生出的孩子伯母自然知晓脾性,真不认也得认了,一个月后金泰亨再领金硕珍登门,扑通跪在母亲面前,伯母发白的头发透出无奈,老年人经不住爱子缠斗,只得扶着门点点头,给金硕珍盛了一碗热腾腾的大米饭。


福字金链是金泰亨妈妈送的,正逢中秋,金硕珍过去作客,伯母像一位正儿八经的婆婆替金硕珍戴上,白皙肌肤配金色尤为好看,伯母捏了捏金硕珍的小手,叹息:“你要是个丫头,该多好。”


“抱歉。”金硕珍语塞,慢吞吞说出两字。


手链一直跟着金硕珍,金子戴久了愈发灿烂,金泰亨有时睡觉拉金硕珍手,顺带得揉揉链子,露出象征胜利的微笑说:“今年过年,来我家过吧?”


没捱到过年,手链丢了,金硕珍无从知晓何时丢失,他平日洗澡都戴着,链子好像自己长腿偷偷溜走,直到金泰亨回家问怎么摘了手链,金硕珍方才回神,脑袋中战鼓擂动。


战鼓为心跳而擂,为金泰亨即将发作的眼睛而擂,为那些埋在他们之间,从未逝去,布满秘密与破碎的爱情而擂。


“我,好像弄丢了,我也不知道是...”


“金硕珍。”金泰亨眯起眼睛看他,怒火顺着眯起的眼睛燃起十倍灼热,“对你来说,它就是白送你的一条链子吗?”


“我没有!我一直戴着,它什么时候不见的我都不记得。”


“它是我跪着,跪在父母面前求他们接受你换来的,你知道吗?”


咚咚,战鼓打响最高潮,金硕珍闭上眼,好似早就料到金泰亨会提这件事。


“我知道,我会好好找一找。”


“这不是找不找的问题。你这么对待,不觉得自己过分吗。”


金硕珍睁开眼睛,他的英雄主义复活了,他的英雄主义腥臭无比,威猛高大,不比金泰亨的弱小。


金硕珍鼻子冷哼:“过分?你好意思和我提过分,我无心的过错就能被你板上钉钉,那你有心的过错我该怎么清算呢?”


见金泰亨眼底风云变幻,金硕珍燃起报复的快意:“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单位认识的阿猫阿狗沾花惹草,别假惺惺地装作你很在乎我。”


金泰亨哑然,金硕珍心知肚明他的沉默——他爱金硕珍,很爱,但非要拿出一点点去爱爱别人,本就是自相矛盾,解释不清,没法解释清。


金泰亨僵持良久,缓缓穿衣打算离开。


金硕珍恨恨地盯着金泰亨要走,他想,如果金泰亨今天走出家门,他就分手。


他没有看金硕珍一眼,无声无息关上门。


一出门,便是五天,今天晚上朴智旻带他回来,金硕珍做他最爱吃的麻辣烫。


-


金硕珍戴好失而复得的手链煮好麻辣烫,香气荡漾整个房间,门铃哔哔作响。


“来了。”金硕珍摆好碗筷,替朴智旻开门。


“好冷,你家地暖烧的好热。”朴智旻摘去圆滚滚的耳套脱鞋进来,“你做麻辣烫啦。”


“嗯。”金硕珍替朴智旻盛上一碗齐整的米饭,“怕你吃不了辣,做的稍微甜口一点。”


朴智旻搓搓手,笑得很暖:“你最好了。”


金硕珍揉揉眼眶,感觉热乎的房间开始塌陷,漏风,喉咙上有人打开一个洞,雪滚进嗓子眼,搅得金硕珍嗓音浑浊。


“嗳,智旻,泰亨呢。”


“哦,对。”


朴智旻跑去玄关处拿包,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:“骨灰你一半,他父母拿一半。”


金硕珍捏紧手心硬邦邦的黑盒子:“泰亨,我找到手链了,就在冰箱底下,你看。”


朴智旻抿起嘴,缓缓扶住金硕珍的肩。


他的身体像倾覆大厦向更低处坠落,眼下鼓胀的眼泪匆匆赶来。


从得知金泰亨死讯那日开始摇摇欲坠,金泰亨死在出门去商场的路上,他打算给金硕珍买一条同样的福字手链,回家偷偷丢在哪里,假装找到还给金硕珍。


他打算再向金硕珍保证一次,收回最后百分之一的多情,是他之前不对。


冬天路滑,金泰亨与金店一街之隔,撞上迎面而来失控的货车。


彼时的金硕珍全然不知这些,他望着金泰亨离去的门哭,委屈地喊:“你要是死了就好了,你要是死了,我就有勇气和你分手,就能下决心不和你在一起了。”


他哭后起身,回床上睡觉,他打算睡一觉,就如从前无数次丑陋争吵,把分别想法丢进梦里,忘掉感情里大大小小的不合适,然后嬉皮笑脸去找他说:“我们和好吧。”。


死讯先找上金硕珍,他被电话叫醒,一声不吭听完医生的电话,挂断,没多久接到金泰亨父母和朴智旻的,挂断,一直到火化事宜结束他都未敢去见金泰亨一眼。


人都说爱是把利刃,九年,金硕珍和金泰亨握着它,恨它,爱它。


他们犯着彼此的错,直至利刃插在肉里,不用握,长在相扣的手心上。


不知是福是祸,不知他们到底该分该合,上帝长着一个耳朵,倾听人间只言片语的愿望,把金硕珍的气话当真,还了金硕珍的愿。


他终于逃开与金泰亨羁绊的枷锁,算是还愿吗。


他和金泰亨在还爱的时候分别,算是还愿吗。


电视里的音乐频道开始播放王菲的《我爱你》,应景又讽刺的巧合。


多简单,爱情,它轻轻的掠过,不愿落下。


这一些热的烈的情,都无影。


那些忽而现,又有时隐而不见的飞。


那些忽而亮,转而模糊,隐隐约约飘落。


那些忽而现,又有时隐而不见的坠。


那些抓也抓不住的,才是真的。


金硕珍抱紧盒子,后背深深地,深深地弓下去。


END


做了个梦,梦见糟糕的前任,忽然想写下这个故事。

希望收获一些评论,晚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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